第十章 身负玄黄-《大唐扶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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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灵芝有些犹豫:“可是……”

    “没事,你就安心随我来吧。”

    薛灵芝担心的是家里人迟早会发现自己偷跑出来,到时候一定会找到张家,而她若是留在这里太久难免连累他人。

    张少白却对此毫不在乎,他将薛灵芝领到了自己的卧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家里住的人不多,也就我这间屋子适合治病,要委屈你一下了。”

    薛灵芝努力装作镇定,但通红的耳朵根以及蔓延上了一层胭脂色的脖子还是暴露了她的慌乱。

    “你去那边躺好,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就好。”

    若是其他人对薛灵芝说一句这样的话,肯定会吓跑佳人,不过张少白却是个例外。薛灵芝和他相处已久,十分了解他的脾性,更知道他在治病的时候严肃认真,于是也不矫情,脱掉外衣便躺了上去。

    就连她自己都为此感到脸红,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居然躺在了一个男人的床榻上。

    “罢了,这个我还能存在多久都说不定,何必在意这些呢。”薛灵芝心中想着各种理由安慰着自己。

    张少白在这方面简直是一根木头,他毫无觉察,而是开始在床榻附近布置起了清绳和明铃。到最后清绳结成了一张巨网,上面则挂着足足九十六枚铃铛,它们以一种规则的方式悬挂在床榻周围,刚好将薛灵芝包围其中。

    他曾对武后施展过此法,只是那时身在皇宫之中,所带东西也不齐全,而这一次则不同,整个张家都是他作法的场地,可谓天时地利两者皆有。

    薛灵芝看着这番布置不免有些心慌,她与张少白之间隔着密密麻麻的绳网铃铛,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又离得极远。

    张少白在那边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薛灵芝说道:“我还有个问题没说。”

    “什么问题?”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张少白脸色忽然红了起来,他颇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答道:“早就好了。”

    薛灵芝露出笑容:“那就好。”

    说罢,她便躺了下去,轻轻闭上双眼。鼻尖萦绕着张少白的气味,让人觉得心安。

    张少白见状也掏出山鬼面具扣在脸上,双脚踩着玄奥步伐,整个人既像在跳舞,又像喝醉后乱摇乱晃,但总归透着一股神秘美感。

    “余处幽篁兮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随着张少白唱起了《山鬼》,屋内铃铛竟随着他的语调声一同叮当作响,而且响声富有规律,密集却不杂乱,清脆却不恼人。

    薛灵芝初时感觉铃铛声距离自己很近,而后又逐渐飘远,那歌声也自下而上飘向空中,仿佛是仙人从遥远山巅所吟诵。她的思绪也情不自禁地随之远去,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半思半忘的境界。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伴着歌声,她就此睡去。

    但张少白却丝毫没有放松,因为他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关。

    果然,下一刻薛灵芝突然再度睁开了双眼,甚至还坐了起来。她看着那边故弄玄虚的张少白,眼中满是冰冷:“怎么,终于不做正人君子了?”

    张少白摘掉面具,微笑道:“只是觉得很长时间未见,甚是想念。”

    “是啊,自打去年崤函道落水之后,她便一直将我牢牢压制着。”

    “可为何你最近又能出来了?”

    “这你应该问她,而不是问我。”

    “问你就等同于问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和她本就是同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撇不清关系的。”

    薛兰芝冷笑道:“可我凭什么告诉你,让你帮她一起欺负我吗?”

    张少白耐心道:“这不是欺负,无论你俩怎么折腾,都只有一副身躯,若有一日身体折腾坏了,你和她都将失去依靠。”

    “死了倒也清静。”

    “不,你才不舍得死。你帮助了许多人,甚至那些乞丐都叫你‘恩公’,这说明你珍视每一个生命,这样的你怎会甘心就此死掉?”

    薛兰芝的眼中满是恼火。

    张少白继续说道:“你身上有太多秘密,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因为我压根就不在乎。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病人,我要做的事就是把你治好。实话实说,你的这副身子在这三个月里被你俩不停使用,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所以你就要我一直被她压制,凭什么非要如此,凭什么不是她受我压制?”

    张少白一时竟无言以对。

    薛兰芝说道:“我已经受够了她那副懦弱性子,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着她?了。”

    “即便身体崩溃也在所不惜?”

    “如果你不想让她死掉,就要想办法让她受我压制,这样一来这副躯壳起码还能保留下来。张少白,你总不想有朝一日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变成了一具尸体吧?”

    张少白眼神渐冷:“我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之前她能稳稳压我一头,是因为她心中总是惦念着你,这份牵挂给了她力量。只要你粉碎她的这份念想,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来管了,”薛兰芝眼看着张少白陷入犹豫,又补了一句,“不然的话,她的死全是你的过错。”

    张少白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薛兰芝说的道理并无过错。医者与病人最怕情感纠缠不清,多了因果牵连,会让病情变得剪不断理更乱。

    薛兰芝咄咄逼人道:“用不着你花心思去治,只要你愿意远离她,我自会保证我与她都会安然无恙。”

    “可这终究是你的想法,而不是她的。”

    “就算如此,你又能如何?”

    “是啊,我能做些什么呢……你学了铸玲珑的那一套,不惜以灵芝的性命相要挟,句句话都戳在别人心头,仿佛在你看来世间情爱之事都是肮脏之物,不堪入目。你口口声声你和她不是同一个人,也从来不会顾及她的感受,我的确不明白,你明明是在自己为难自己,何苦来哉?”张少白怅然叹道,随后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面前的铜铃。

    一只铃铛作响,有如一颗石子坠入水面,顿时其余铜铃也如涟漪般荡漾开来,纷纷发出清脆响声。

    身处清明网中心的薛兰芝为之一愣,忽然发现眼前的张少白已经消失不见,自己也不再是坐在床榻之上,而是身处云端。

    “这是……什么妖法?”她惊讶地用双手四处摸索,却发现周围一片虚无。

    紧接着《山鬼》再度响起,薛兰芝看到远处山顶有个白衣先生戴着幽蓝面具,正翩翩起舞。她觉得无比恼人,却无法闭上双眼,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自己使唤。

    现实之中,张少白轻声哼唱着古老歌谣,薛兰芝则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仿佛走丢了魂魄。

    张少白知道自己永远说不过兰芝,因为他心中有愧。人往往如此,有情便想着自己应该让对方事事如意,于是难免生出愧疚。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拿薛兰芝没有法子,入梦之法不仅是个使人轻柔睡去的法子,同样也可以强迫醒着的人陷入睡眠。正如佛门既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咸天八法不仅可以救人,也可操控他人。

    待到薛灵芝终于真正睡去之后,张少白拨开重重绳网走到了她的身前,轻轻为其盖上被子。他痴痴看着她的睡容,说道:“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父亲总说医者难自医,现在看来不仅难以自医,还难医身边的人。我本想等到将我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再与你好好相处,可惜世事总是不遂我愿。

    “在我看来无论灵芝还是兰芝,其实都是你,就像我们祝由总说的那句话‘不容己,何容天地’。你能容得下天地,为何却容不下自己?”

    张少白与她说了许多话,许多清醒时两人不敢去说的心里话。他也知道“双魂奇症”本就世所罕见,治疗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不比治疗陛下的头疾容易多少。但越是难,他就越不愿意放弃,此中缘由有很多。

    他曾想利用薛灵芝攀附薛家,为张家翻案,故而他心中有愧。崤函道薛灵芝豁出性命来找自己,甚至舍命相救,故而他心中有情。两人朝夕相处多日,无话不说,有如故交知己,故而他心中不舍。除此之外,身为祝由先生的张少白也是真的想要治愈“双魂奇症”,这算是见猎心喜。

    可是当所有理由揉在了一起,就变得乱七八糟,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关?键。

    张少白是个聪明人,习惯了用一双冷眼去看世间,所以他能看到许多茅一川看不到的东西。唯独事情落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他突然变得迷茫起来。

    薛灵芝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按理来说她生在宰相府里,应该如长安那些大家闺秀一般,平平安安地长大,每个人的经历也都像同一副模子刻出来的。可她却因为“天煞孤星”的批命落得了远居别院的下场,又在落水后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最蹊跷的是,她身上为何会有一幅不死灵乌图?

    那日张少白在山洞中看到文身的时候,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因为他出身祝由,自幼通读奇经异志,所以一眼便知那灵乌代表着什么。

    它为何会出现在薛灵芝背上?薛灵芝一个久居深闺的小娘子,怎么会和这种事有所牵连?

    张少白为此头痛不已,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回到长安之后守口如瓶,甚至没和薛灵芝提起过此事。

    说白了张少白不过处于个比少年略微成熟些的年纪,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没能弄懂情情爱爱之事,何况是他?

    张少白伸手想要触碰薛灵芝的脸庞,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他希望时光能够有所停留,哪怕只有一瞬都可以,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眼中装着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心安,而不见的时候就会觉得心悸。

    沉沉睡去的薛灵芝若是醒着,她便会说,自己也有同感。

    或许这就是年轻男女都会有的一块心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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